嶙峭殿里马护法上演每日一问,廖老宫主一口血喷在其面上:“废话倒多,不如速速给本座个痛快。”

马含光嗤笑一声:“有人就是不惜命。”他袖刃一片片削着这人腿骨上的肉,“下回到哪,断排手指如何?好似我这手,当年得宫主抬爱,便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。”

“呵,那见不得人的手难道不是被峥嵘岭烈焰所灼,不要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无人知晓。”

马含光慢悠悠擦了迷蒙一只眼的鲜血:“是啊,我的事你们都知晓。”直身而起,暗红袍袖忽震,隔空便扇了廖宫主重重的一记耳光。对方面目凌乱,不过几日便被折磨得似鬼非人。

廖宫主挣扎开口,嗓音乏力,丹田空虚:“不过一条不容于世的丧家之犬……马含光,小心本座今日,便是你的明日!”

“多谢宫主提醒。”马含光虚虚做了个拜礼,“看来事到如今,不将廖姓之人斩草除根是无法高枕无忧了。”

“你!!”

“廖壁与廖菡枝,宫主想救哪一个,考虑清楚,拿摄元功九重心法来换。”

话毕转身,衣裾扫地,拂袖而去。

嶙峭殿门,钱长老迎上前,瞧着那人由一团无际昏黑中走出。象征护法地位的赤色衣袍,并非朱砂鲜红是以少了那分炽烈,暗色凝重,层层繁复,也亏得他穿来不显厚重,反倒格外气势夺人。也无怪他初登护法之位,并无宫主亲授那般名正言顺,然而总坛弟子却个个平静,反对声浪趋近于无,皆因由头到脚,此人衬此护法之职都是当仁不让,便是唤他一声“宫主”——

钱长老匆匆掐断此般念头,马含光之手段他有幸得见一二,真让那人来日当了宫主,只手遮天,这云滇内外谁还有一日安生?

马含光出殿,殿外如洗长空,阳光并不强烈,可那染血的眼眸,到底因明暗骤变,而略微眯住视线。

“选个日子,将廖壁放出来。”马含光停于嶙峭殿居高临下的百级高阶上,对身旁钱长老吩咐,“记得避开沈邑,于此事上他并不可靠。”

钱长老毕恭毕敬称是。

马含光侧目望来眼,上身略偏,靠近笑道:“若办得好,下月的解药我自会提前送至长老房中。”

钱长老恨得牙痒痒,却要躬身含笑谢过。

马含光这才往下方的羲和广场眺了眼:“何事聚集如此多人?”

“回护法,少宫主病愈,这几日正欲遴选近卫。沈密使为此搜罗近千少年,少主便要他们于羲和广场演武,好一一过目挑拣。”

马含光并未多言,一人由嶙峭殿高筑的长阶上行下,相隔甚远,却仍旧一眼辨出那混迹人中的轻盈身影。

演武少年皆着黑衣,唯伍雀磬一袭嫩粉衣裙,便如峭壁深渊下的一抹生机,惹眼而明媚。

何况那就本就是马含光钟意的色泽,无关他人,是马含光自己的品味。他曾将此告知当年的伍师姐,师姐嫌其艳俗。马含光从羲和广场的边沿缓步行过,随意一眼,也忽觉那颜色不好,轻佻,太招人。

伍雀磬正指导一名少年出剑,心无旁骛,似模似样,余光里叫她瞥见一道身影行过,明明暗近赭褐的衣袍,却好比正旺的烈火一般烫眼。

伍雀磬匆忙守心静气,多一眼也不看。

马含光身为护法,多望一眼算是他职责所在,但无论多望几眼,那神情都是由始至终的凉薄与倨傲,半点也瞧不出当日长跪请命、少宫主前来闹场却得他满满宽容的宠溺。

几眼过后便径直行了过去,马含光耳力尚可,丈外开来仍能听见那青涩少年腼腆地向伍雀磬道谢:“这式起手小的怎么练都不得劲,还是少主厉害,一眼就知问题所在,多谢少主……”

而后便传来伍雀磬黄莺婉转的笑声。

马含光脚步平稳,不紧不慢,徐徐而去。伍雀磬见那人渐行渐远,讪讪将少年手一推,没趣道:“自个儿玩吧。”

……

这边近卫还未选定名额,不久后赵长老却又领来新一群少年,说是马护法送来给少主做暗卫的备选。

人不多,蜃月楼的正厅里刚好站成三排,一个接一个娇羞的少年抬起头来,伍雀磬忽起了杀人之心。

她望去赵长老一眼,却是笑得天真烂漫:“这世上最懂我的非马叔叔莫属,瞧这模样,一个个都是比着他自己挑的,本少主看着真喜欢,尤其是这一个。”

末尾的少年,唯独没有抬头的一个,伍雀磬将身子低下去从下方偷窥他。这少年不是害羞,是不愿。

他垂眸时对上她的眼,自然就抬了头。

他也是这群人中与现今马含光长相相差最远的一个,马含光为何选上他,伍雀磬知道,不是颜容,是神情,与那年的马含光一模一样倔得过头的视线。

“就他了。”伍雀磬道,“马叔叔要选谁给我做暗卫我不管,反正我又见不到。我选他当我近侍,端茶研磨,习武作伴,从今日起他叫承影,是我廖菡枝的人。”

古有名剑,一曰含光,二曰承影……赵长老一听,这名儿可起得真是好。蜃月楼出来,赵长老一刻不停,第一时间向马护法复命,少宫主所言原话,一字不漏转给了马护法。

马含光听后只问了一句:“承影是哪个?”

赵长老形容:“就是那个本要被护法剔除、后为凑数才复加上去的孩子。”

马含光稍有意外,那一个,原是五官轮廓最不像他,却偏偏也是最像他的,马含光没想到伍雀磬选人不看脸。

这事是个牵挂,在马护法心中酝酿几日,隐忍未发。却至这日午后,那改名唤作承影的少年,被沈密使与仍在教导伍雀磬武艺的赵长老一并扭送至马含光面前。

起因为一日前,伍雀磬玩心大起,忽就闹着要变装与这叫承影的少年下罗藏山散心。散倒真散了,散至一半伍雀磬又说要骑马,骑就骑了吧,这承影功夫未到,却竟叫那万极少主策马扬鞭给跑丢了。现下已过去整整一昼夜,眼看瞒不住,只能来找护法问计。

马护法问:“谁人的马?”

赵长老代答:“是外门弟子放养于山间的马。”

马护法听罢一掌拍去桌面,桌角整齐断裂,下一刻无疑便是雷霆之怒:“那些未经驯化的野马也敢给少主骑?!”他起身便至承影面前,“侍奉少主,行事却如此不用脑,我看这脑袋不留也罢!”一旁沈邑闻言大惊,当即全力出手架住马含光阴毒掌风。

“这可是少主的人,”沈邑提醒,“杀了可是要被秋后算账的。”

这话不提还好,才说完,马含光已遽然转头,双目寒意森森,竟是连沈邑都不买账的模样:“少主失踪,为何早不来报?!”

沈邑苦笑:“你近来不是不爱听她的消息么?”

这时忽有下属入室通禀,说是那外门弟子所养的马自己回了头,却是未见少主。

“老马识途!”沈邑状似开窍,“去看看那马,兴许跟着它就能把人找回来。”

“不必了!”马护法却道,“我自己去。”

见对方快若一道光消失于门庭之间,沈密使原地摊摊手:“抢着去?不怪我。”

……

马含光于某一开阔山谷找到伍雀磬时,天色经已擦黑。马护法的脸几可比天色,马背上下来,阴沉望去那清溪旁女扮男装至为单薄的后背。

伍雀磬已将柴堆烧旺,此刻正抱脚蹲在火光旁,脸被烧得火辣辣得烫,心也嘭嘭嘭地跳。

沈邑给她建议的仙灵毗份量,她自作主张多加了三份,因为听说被训练充当内应之人,其本身不仅有能经受严刑拷问的意志,就连寻常的迷药幻药也很难于那些人身上起效。

伍雀磬吞下解药,就去将漫山遍野的三枝九叶草薅了三遍。那草即便不被烧作粉身碎骨的灰烬,作为生灵摇曳于风中,其本身的气味亦能起到极轻微的致幻作用,之所以不将地点选在他处而非挑这幕天席地之所,自然便是求它效力加成。

马含光未到之前,伍雀磬将草叶子垒成个小山包,堆在脚边上,一踢就能成事。

马含光走近时,伍雀磬紧张地想:马叔叔我不敢了,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么?

身后马含光行近,停在这人一步开外,格外高大的身影将伍雀磬头顶一抹温柔月色彻底遮蔽。

马鞭紧执于手,一鞭子蓦地扬高——伍雀磬望着那清亮溪水反射的倒影,认命摆了张哭脸。

然而那一鞭子到底也未曾落下,马含光神色阴鸷地瞪住这蹲姿蜷缩、连头也不敢回的万极少主,吁出口气,终将执鞭之手缓缓落下。

他错开一步,伍雀磬身旁攒了一堆碍事的草叶,被马含光一脚踢飞进火堆,伍雀磬顿时尖叫,两手大张扑向他的脚,然而终究迟了一步。

二人一个脚未落地,一个手势大开,光熠如昼的柴火旁将这诡异又别扭的姿势维持住少顷。马护法落脚,伍雀磬坐好,一个面罩寒霜,一个使起小性,却各自若无其事,好似方才那一瞬根本何事也未曾发生。

马含光面对这人侧脸半跪,鞭子稍长的硬柄略略支地,开口时嗓音沉缓,却谁都能听出那之中所压的一股戾气。

“少主若爱骑马,大可召齐护卫、精选良驹,罗藏山多得是坦荡山道,够你一次尽兴。这般偷偷摸摸溜出总坛,丢了马,还迷了路,堂堂万极少主若传出如此轶闻像什么话?!”

“谁说我迷路?”伍雀磬回话的口吻也并不佳,“我来巡山访水,时间到了自会回去。”

“把脸转过来!”马护法一声厉喝,便是万极少主也撑不住要抖。

伍雀磬梗着脖子回头,望住马含光直勾勾冷瞳的那刻,不争气地当即熄火。“这么凶……刚才还想拿鞭子抽我,也不知是谁保证过说以后再也不让任何人伤我,还说连他自己都不能欺负我——”伍雀磬话未完,下颏便猛地被马含光一把掐住抬高。

今夜的马护法未束冠,宽袍长发,墨丝于夜风中纷卷舞动,那脸苍白胜雪,却仍旧清颜疏俊,微微靠近,低道:“你以为若无那句承诺,你此刻还能活在世上么?”